从一个到一群——答《可可西里》编者问
戴发旺 陈启文 | 2024-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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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发旺(青海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近日,在中国图书评论学会、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联合推出的2023年度“中国好书”颁奖盛典上,你撰写的长篇生态报告文学《可可西里》获得这一殊荣,有评论认为,这本书“是文学在生态保护主题上的一次重要发声”,你如何看待这种评价?

陈启文(《可可西里》作者):我觉得这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荣誉,也不仅仅是属于出版社和编辑的荣誉,它更属于可可西里的自然生态保护者。从第一位为保护可可西里而捐躯的环保卫士杰桑·索南达杰开始,三十多年来,一代代可可西里的守护者前赴后继,一直在世界第三极的生命禁区坚守着,他们“用生命守护生态”,默默付出又别无所求,惟愿万物自在,天籁永续,山河无恙,百畜安生。我觉得,在这些默默付出的守望者背后,文学不能缺席,必须在生态保护主题上发声,让世人看到可可西里历经三十多年保护的变化与真相。

戴发旺:我们作为本书的第一读者,在阅读和编辑这部书稿的过程中,仿佛也跟着你一起抵达现场,逼真地感受到那荒原大地的苍凉、雄浑、神奇和震撼,那些守护者穿行在巡山路上的身影,一个个活生生的如在眼前。你不但刻画出了索南达杰这座“高原上的雕像”,还把更多的笔墨倾注在默默无闻的守护者身上,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守护者,由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组成了一支“用生命保护生态”的特殊队伍,这也是坚守在暴风雪中、跋涉于生死路上的英雄群像或“群雕”。这与此前书写可可西里的作品迥然不同,也让我们有些出乎意料,你为何要这样处理这部作品?

陈启文:这并非刻意而为,也可以说是一种自然选择。只要说到可可西里,索南达杰就是第一个标志性人物,他以自己的生命唤醒世人前所未有的生态保护意识,他的英名从此与可可西里紧密相连,已经成为了可可西里生态保护的象征和“可可西里之魂”。但他的故事,多年来已被反复书写,从虚构的电影到非虚构叙事,在外界看来这几乎是一个被过度诠释的、有些过时的老题材了。但在我追寻可可西里的保护历程时,才发现可可西里故事从来没有过时,索南达杰为保护可可西里而慷慨捐躯,这仅仅只是一段悲壮的序曲或一个开端。而在一个环保卫士的身后,还有一批批可可西里的守护者、志愿者沿着索南达杰的足迹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可可西里时空里,迄今还没有人对可可西里基于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进行书写,尤其是索南达杰身后的故事和可可西里艰苦卓绝的保护历程,除了一些碎片化书写,还留下了大片文学空白,这正是我在本书中书写的主体,这是一次更漫长的书写,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多年。

戴发旺:这也是我在阅读书稿时最明显的感觉,你这本书与同类题材作品最大的区别,就是对可可西里基于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进行书写,这是最大的难点,也是最大的亮点。这需要全面深入的采访调查,还得有系统性的综合思考。为了追寻可可西里的真相,你在年过天命后六上青藏高原、三进可可西里,当你在平均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的“生命禁区”采访调查时,我们都下意识地为你的生命安危而揪心。

陈启文: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有一种心力交瘁、不堪回首之感。但作为一个真正意义的非虚构写作者,只有一次次地深入,才能尽可能地逼近真相。我早就听说过,可可西里是“世界上除了月亮背面之外最神秘的地方”,但在抵达现场之前,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当我真正走到这里,还真像走到了月球的背面,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感,直接闯入了我的视线,那戈壁上还有一个个环形的、呈放射状的陨石坑,依然保持着陨石从太空与地球顷刻间猛烈相撞的气势,让人震撼不已。这是一个野性、灵性与神性共存的世界,在这地球的第三极,几乎所有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到极限,天蓝到了极致,水纯净到了极致,云干净到极致,空气清晰到了极致。但这每一个极致都在挑战生命的极限。对于人类,这里是绝对的、不用打引号的生命禁区。这是中国海拔最高的自然保护区,在稀薄的空气中,含氧量只有正常的一半。这对我是生命极限的挑战,每一次我都是带着速效救心丸上路的,真有一种生死未卜之感。诚如有人说:“凡是走过可可西里的人,都会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生存与死亡。”

而对于藏羚羊等高原精灵,这里又是自由自在的天堂。偌大的可可西里,就是一个天然野生动物园,被誉为“世界第三极”和青藏高原珍稀野生动物基因库。这野性的生命连同这野性的世界,才是可可西里真正的主人,那梦幻般的身影演绎着梦幻般的高原传奇。

戴发旺:我在阅读书稿的过程中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开始你就是以梦幻般的笔墨来书写梦幻般的高原传奇,但在追踪采访的过程中,你一直在不断调整自己视角,逐渐形成了越来越清晰的系统生态观。在本书中,你用了一个专节——《不仅仅是为了拯救》来描述这种生态观的演进,你觉得可可西里在自然生态保护上最根本的变化体现在哪里?

陈启文:三十多年来,人类对可可西里的保护一直在演进中,这是人类对大自然的一个必然的认知过程。在最初的几年里,巡山队员往往会凭着善良而朴素的人间情感来保护藏羚羊,当他们听见羊妈妈的哀嚎和小羊羔的惨叫,就会本能地冲上去将那些狼撵走,从狼口里救下那些可怜的小羊羔。但若用纯自然的眼光看,狼也是生态平衡的重要一环。藏羚羊是可可西里的旗舰物种,但从来不是可可西里的唯一物种,这个自然王国不止是藏羚羊的世界,它也是高原狼和众多野生动物的天堂,并自然形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生物链或食物链,在弱肉强食和优胜劣汰中保持着整个生态系统的健康。在自然生态保护中,第一就是要遵从自然法则,弱肉强食,生生死死,都是自然法则。我们不能以狭隘的人类物种思维为核心,来干涉或改变自然界中生物的习性和生活环境,哪怕藏羚羊沦为弱肉强食的牺牲品,那也是自然死亡,哪怕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把一级保护动物给吃掉了,你也是不能干预的,这就是理性的边界。随着生态观的不断演进,可可西里的保护者从最初的重点保护藏羚羊逐渐延伸到所有野生动植物,又从野生动植物扩展到了整个自然生态系统。我觉得,这是可可西里自然生态保护的最根本的变化,也是人类保护可可西里最大的进步。可可西里是一个自然保护区,要保护的绝非某个单一物种或旗舰物种,而是整个自然,大自然。只有这样的保护,才具有最完整的意义。因此,我要再一次强调,本书最重要的定位,就是基于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对可可西里进行书写。

戴发旺:你一再重申一个基本立场,把自然还给自然,减少人为干预,大自然的事,应该交给大自然自己去解决,最好的自然生态就是任其自然,这才是对自然生态最好的保护。如果进一步做现实性思考的话,你这种自然生态观与人为干预之间的理性边界在什么地方?可可西里是否还要继续保护?

陈启文: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把自然还给自然,并非我的观点。2016年6月,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筹)在西宁挂牌。这是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涵盖了整个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其实意图就是一句话:“把总面积21.5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还给自然。”这也确立了将可可西里与整个三江源作为一个生命共同体的自然保护理念,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可可西里的涅槃重生,更体现了人类对自然世界中一切生命的尊重。在这个浑然一体的自然生态系统内,无论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还是可可西里的野生动植物,在这世界上、天地间都是广义上的自然之子。在这方面,中国古人具有高度的智慧,如《中庸》所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又如《告子章句》所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可可西里一直是作为“无人区”而存在,只因在三十多年前,那些淘金者和盗猎者侵入了这个自然世界,才导致“无人区”变成了“无法区”。而这么多年来,人类对可可西里的保护,就是以严格执法的方式打击盗猎盗采和非法穿越等活动。这么说吧,人类要看管好的只是人类自己,只要人类不侵入野生动物的领地,不破坏它们的生境,不对它们肆意残杀,这自然世界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人类来保护。然而,在当下以及未来相当长的时间,还必须对可可西里采取保护措施,这是对不法分子的最大震慑,更是对三江源国家公园持之以恒的坚守。

戴发旺:追溯可可西里的保护历程,从1996年起才真正进入了自然保护区时代,随后又从省级自然保护区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也是我国对可可西里自然生态保护的不断升级。而在这个升级过程中,可可西里的保护力量也在不断提升。我注意到,你第一次明确提出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和缓冲区逐渐形成了三种自然保护力量,而在此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明确的提出过,你又是基于怎样的思考提出这一观点?

陈启文:这确实是在深入调查和综合思考后提出来的,也同样是基于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而提出来的。这第一种力量是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和森林公安局组建的主力巡山队,这是制度化的力量,也是保护可可西里的中流砥柱。但他们从来就不是孤军奋战,在背后还有两种来自民间的力量,一种是主动参与可可西里保护的民间环保组织、环保人士和众多的环保志愿者,从“为无告的大自然”请命的梁从诫先生,到杨欣创办的“绿色江河”民间环保志愿者组织,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中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还有一种民间力量,那是散布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或缓冲区周边的牧民和村民,他们秉持万物有灵的信仰,把自然生态保护作为“有情众生”的布施,加入了可可西里自然生态保护的队伍。

我在本书中用一个专节所写的长江源村,这里的村民为了保护可可西里和长江源的自然生态,告别了祖祖辈辈放牧的草原,在生存与生态的博弈中探索出的一种可推广模式——社区和村民自治共管的生态环境治理模式,从尊重牧民或村民的主体地位出发,激发了他们保护自然生态的主动性,过去是“国家给钱让我保护”,现在是“自觉自发地保护”,过去是家家盼温饱、人人谋生计,现在是家家管生态、人人争当环保卫士,这才是一个生态移民村最根本的转型,而这样的转型终归又以草根的方式完成。这是一个个像草根一样从草原上直接生长出来的民间环保志愿者。草根好啊!这些牧民兄弟特别喜欢草根这个词,只有草根才能深深扎进草原深处。

如果把可可西里看作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这三种力量皆是守护这生态系统的不可或缺又密不可分的存在。这些源自民间的力量一直与政府管理机构精诚合作,为保护可可西里做出了无私的奉献和牺牲,让这伟大的荒原辐射出更辽阔而博大的自然之光。用巡山队员的话说:“藏羚羊不止是我们在保护,而是所有人在保护,这一代人把藏羚羊保存下来了,下一代人才能看到。”

戴发旺: 2017年7月7日,青海可可西里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并评价可可西里“是世界上最大、最年轻高原的一部分,拥有非凡的自然美景,其美丽超出人类想象,在所有方面都叹为观止”,这是来自世界的认可。而历经三十多年的保护,可可西里已被世界公认为“人类参与自然生态保护和物种保护的经典案例之一”。但在本书的“尾声”中,你描述了自己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心情,其中说到“对于可可西里的未来,我更是一头雾水”,我感到你对可可西里的未来依然充满了忧虑。那么,你觉得可可西里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你对读者还有想说的话吗?

陈启文:说实话,我最担心的就是这里拥有“超出人类想象”的美丽,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动植物资源和矿产资源,这对于人类是巨大的诱惑。我也不希望可可西里仅仅只是作为自然遗产留下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一直保留在无人惊扰的原始神秘、永远荒凉的自然状态,让人类保存一份最后的、遥远而神秘猜想,这就是我心中最理想的可可西里,永远的可可西里。

2024年4月14日

供稿人:王 朵
初审:戴佳运
复审:陈 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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