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玻璃的人没有隐秘

——读《这一夜碧溪潮生两岸:在1980年代写诗》
张媛媛 | 2024-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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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这一夜碧溪潮生两岸:在1980年代写诗》荟萃了自1980年代开始创作的杰出诗人的佳作。这些诗人大多为“60后”,还有少数早慧的“70后”。诗人西渡曾以“时代的弃婴与缪斯的宠儿”一语,精妙地勾勒1960年代出生的中国诗人的群像。在他看来,这一代人的童年浸润于一种独特氛围之中——当历史的洪流以一种神圣的激情席卷他们的父兄辈,懵懂的他们则被遗忘在空寂的家中、生产队的谷仓一隅,或是正午时分寂寥无人的大街上。历史从他们身侧疾驰而过,无所事事的童年时光在蕴含神秘生命力的大自然恣意疯长。那是一个全面匮乏的时代,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饥饿的集体记忆,对食物与精神食粮的深切渴望,让他们步入青春期后,狂热几近贪婪地充实自己的肉身与灵魂。

1980年代,是他们的青春期,也是汉语新诗焕发青春的岁月。两种青春的声音交织重合,在诗性的时代久久回响,余音延宕至今。不过,在1980年代写诗的年轻人,难免要直面“朦胧诗”的影响与焦虑。对父兄的叛逆与张扬个性的渴望促使他们走向一种诗意的透明——“朦胧”在某一维度的反面。必须申明的是,透明的诗并不完全等同于透明的语言。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敏锐地指出,透明的语言是一种机械的、功能性的语言,它消灭了语言的含混与复杂,同时也剥夺了“时间的香气”。透明与美往往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对美来说,遮蔽性是其基本特征之一。这是因为我们如今正处于一个“透明社会”,容不下任何信息和视觉的缺口,一切都要求公开和透明。然而,无论是思想的孕育还是灵感的闪现,都需要一定的空隙和遮蔽。因此,褶皱、模糊乃至晦涩,被视为美的准则之一。不过,透明的语言,却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诗歌朝向真理的维度。法国文学批评家安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曾言:“凡语言,凡符号皆命定地既透明又窒碍。”这一表达深刻地揭示了语言的双重性。语言有其歧义丛生的面貌,亦不乏通透洁净的质地。那些真理性的表达所适配的恰恰就是透明的语言。依德国学者阿莱德·阿斯曼(Aleida Assmanns)之见:“思想的非物质性与文字的透明性相对应。”追求思辨的高度,便不能牵绊于含混缠绕的语言,就像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说:“语言召唤我们,首先但又在最后,朝向一物的本性。但是这并非说,甚至,在以任何随便获得的语词的意义中,语言已经向我们提供了事情的透明的本性,它是如此的直率和确定,就像为我们提供即可使用的对象一样。”

诗不是信息,亦不是知识,而是某种经验的提纯,最终指向的是一种透明的本质。在这部以“60后”为主角的诗集中,读者可以清晰地看见诗人们如何营造透明的诗境。他们以各自的生活经验,不断重新确认诗人的姿态,重新定义诗人的工作。比如,诗人阿毛的《存在论》中,诗人的形象是“躬耕的人”:“写粗糙的诗/安慰粗糙之物”。这里的粗糙绝不是粗制滥造,而是拒绝过度的光滑。诗是德勒兹所说的“透明的秘密,像水一样不可渗透”,而阿毛所谓“粗糙的诗”,正具备这样的质地,恰似水中波纹,透明的波光粼粼闪动,为透明的诗意增添新的褶皱。诗人李浔则以“擦玻璃的人”这一巧妙譬喻,描绘出诗人的使命——“擦玻璃的人没有隐秘,透明的劳动/像阳光扶着禾苗成长”。诗人依凭语言的清洁力,擦拭心灵的尘埃,让诗意重归清澈与明亮。诗是透明的窗,不仅映照出世界的斑斓色彩,更引领着读者穿越喧嚣,抵达宁静,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映照大地,唤醒生命最纯粹的脉动。向以鲜的小长诗《匠与诗》,将写诗视作一门精湛的手艺,巧妙地使诗人同匠人比类。其中,最精妙的部分当属《棉花匠》,诗人将弹棉花视为“世上最接近虚空/最接近抒情本质的劳动”,以最纯粹透澈的真诚,期待诗歌如“干净的花朵照亮寒夜”。同样将诗人与匠人相提并论的还有蓝蓝的短诗《诗人的工作》:

一整夜,铁匠铺里的火

呼呼燃烧着。

影子抡圆胳膊,把那人

一寸一寸砸进

铁砧的沉默。

诗人蓝蓝以铁匠铺的劳作场景为喻,深刻地揭示了诗人写诗与铁匠在铁砧上猛烈击打间的神奇相通之处。铁匠铺中炉火熊熊的景象,象征诗人创作灵感之火不息,正如铁匠需要炉火来熔炼和锻造金属,诗人也需要内心的火焰来熔铸词句,锻造诗篇。诗人通过一字一句的推敲,将自己的情感、思考和观察,一点一滴地融入诗歌之中,就像铁匠将金属一寸一寸地锻打成器。打铁需要去除杂质,提炼出金属的纯净本质,写诗也需要诗人剔除冗余,提炼出语言的精髓,以表达内心的真实情感与深刻思考。这般完成的诗歌,方才具备透明的质地。

借助这些透明的表达,诗人直白地呈现出汉语新诗的表达之难。比如沉河在《现实主义》中直言“言语走到了/想象的边缘”;陈先发于《渺茫的本体》透露“诗的身体不可说/一切语言尽可废去”;韩国强将“被遗忘的诗人/正在进入冬天漫长的昏迷”写进《一首好诗》。所谓“表达之难”可从两个维度剖析:一是语言自身的局限,寻找精准的词语以完成确切的表达,极具挑战性;二是诗歌本身的难度,诗人创作中需高度警觉,避免陈词滥调。轻易流露的表达往往浮于表面;脱口而出的词语、一蹴而就的感怀,往往造就容易模仿的箴言,甚或让人过目难忘的警句,却非真正诗歌。真正的新诗必然是艰难的,它必须敢于挑战难以命名、甚至无法言说的万事万物。而直面新诗表达之难的诗人,必然具备某种至纯的天性,正如西渡纪念骆一禾的诗歌《拏云》所描述的一般:“你一呼吸,就吞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恰如书名“碧溪潮生两岸”(出自陈先发《前世》)所提示的一样,诗歌的深处涌动着生命的潮流,如同碧溪在两岸间生生不息。这种生命的涌动,不仅是外在形式的流淌,更是内在情感的澎湃。这样的诗歌,不仅具有纯净而深邃的力量,更直指诗歌隐秘的中心——一种本质的透明。而这样透明的诗歌,自有一种纯净的力量:

当所有的事物都在那一瞬回到了自身

每一个命名就像被雨水洗过 这样的时刻

事物因为拥有自身而显得不可战胜

黄斌《纯净的力量》

作者简介:张媛媛,蒙古族,生于内蒙古通辽市。文学博士,写诗兼事批评。

(初审:刘思怡,复审:张中江,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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