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过时的人和过时的小说——为严彬《过时小说》序

丛治辰 | 202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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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认识严彬的时候,他可不是一个过时的人。

那是2008年,我读硕士二年级,因缘际会接受了一个邀请,去做凤凰网文化频道的首任主编。所谓首任主编,意思就是频道尚不存在,需要我去创办,并且不但频道是没有的,别的也几乎都没有:没有人手,没有经费,没有资源,没有规划……由于世上所有领导都希望自家业务和同类竞品大相径庭,所以我也相当于没有行业标杆和参照。当我孤零零坐在工位上茫然发呆的时候,身后一个只比我早来几天的哥们儿已经招聘了一位助手,画了好几稿网页设计图,风风火火地找领导讨论很多次了。这让我更加羞愧而焦虑,因此对他印象深刻。他自然就是严彬,凤凰网读书频道的“首任”主编。

所以那时的严彬虽然已留着卷曲半长的艺术家发型,我对他的最初印象却是:聪慧勤苦敢拼敢干的湖南人,处女座的工作狂,互联网精英,职场楷模。在那个门户网站的时代,严彬岂止是不过时,他是站在人群最前列的弄潮儿。

直到有一天,严彬扭动办公椅转过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羞涩,不如说是自矜。他递给我一本油印的小册子,说:“我自己印的诗集,听说你也写诗,还是北大中文系的,你看看。”我有一点恍惚:原来头发留到这个长度的,果然是诗人啊!

当天晚上我就看了,觉得写得很好。至少比我写得好,也比我身边那些天天把里尔克和保罗·策兰挂在嘴边的人写得好。那时我多少有些厌倦校园诗人们煞有介事的议论、佯狂卖疯的抒情和浮夸混乱的诗歌生活,严彬的诗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力道。那些诗行间有一种象牙塔里没有的粗粝感,和一个浏阳汉子面对粗粝时的愤怒的爆发力,当然,还有爆发之后的血痕。我记得有一首诗,一只弱小、丑陋但是倔强的不知什么虫子,在徒有四壁的出租屋里爬呀爬,看得我几欲落泪。后来有次喝酒的时候,我提起这首诗,严彬想了很久,表示它可能并不存在。诗集不在手边,未能查证,但我觉得也没关系,那大概正是我对那本诗集的整体印象。

第二天我跟严彬说,我觉得你写得特别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应该好好写下去。——因此,我后来常跟人吹嘘说,严彬是在我的鼓励下走上专业写作道路的。我很内疚。——这种酒桌上的话当然可以信口开河,但也并非全没依据。当时严彬听了我的赞美,眼神里确乎闪出光来,笑得很单纯。然后我邀请他去北大的未名诗歌节,去未名湖诗歌朗诵会,去过那些令人亢奋而疲惫的文学生活。然后他写诗的热情高涨,没过多久跟我说也开始写小说了。然后,我在凤凰网干满一年,辞职回去读书,慢慢不大知道他的热情到底高涨到了什么地步。

再次见到他时,听说他已经辞了职,要去读创意写作的硕士了。在北京,从来不缺这样放弃各种大好前程而毅然从文的人——至少在那个时候还不缺乏——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北京迷人的风景之一。但是这个消息依然让我有些吃惊,同时忧虑。彼时的严彬已经在凤凰网工作多年,薪酬可观,也拿到了公司的股票。辞掉这样的工作去上学,去“当个诗人”,这不是开历史倒车吗?何况这时候他不仅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他很爱他的女儿小番茄,他要好好养大她。

严彬本人似乎比我乐观得多,当然,那是因为他比我坚韧。谈及这种庸俗琐碎的话题时,他往往谈着谈着便甩甩脑袋,举起酒杯:不说这些了,喝一个!我后来想,其实我大可不必自恋地感到内疚。以严彬那种赤诚的诗人性情,他早晚也会放弃格子间里蚂蚁一般的职场生活,勇敢而坦率地面对自己真正的理想。我的担心显得太过庸碌和脆弱了,或许在严彬这里,根本无需考虑困难会有多大:有困难,去解决就是了。于是,就再喝一个,一个又一个,然后醉倒,歌哭,互诉衷肠,大笑。有次我醒过来,茫然四顾很久才发现是躺在严彬家的沙发上,四周都是书:沙发扶手上、桌上、地上……因为书的覆盖,我已经无法辨认有哪些家具,房屋又是什么轮廓。严彬显然也是刚醒,从里屋走出来,递给我一杯茶,瘦瘦地笑,有一种古意。还有一次,小酒馆都打烊了,还是意犹未尽,几个人买了啤酒,挤在我当时住的三十几平小开间里,继续聊,继续喝。好像是严彬吧,不小心打翻两瓶酒,啤酒流了一地。也已醉软的我当然不会在他们落荒而逃之后打扫房间,待我醒来,酒液早干,而酒味久久徘徊,不肯散去,是一种很陈旧的气息。那些天里我常常夜晚站在窗前,看着永远车水马龙的北京的街道,闻着那种过了保质期的味道,觉得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上,我们真可以算是不合时宜的人了。

不过如前所述,严彬倒是赶了个时髦,去读了创意写作的硕士。而且是认认真真读了三年。无论如何,有学可以上,有书可以读,总归是好事。尽管我不知道对于严彬来说是否必要——作为读书频道的主编,他读的书可不算少了。若是为了谋个跟文学相关的体制内工作,硕士文凭当然必要。但入学时严彬已三十出头,并且舍掉了一份年薪几十万的工作,让人很难从功利角度理解这一选择。我因此相信,严彬真是怀着信仰,想去系统地了解一下文学。这大概跟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文学的体认有关。出生在1980年左右的我们,较之父兄辈,少了许多丰富的乃至于惨痛的乃至于悲壮的人生遭际,但是却大多受过系统的学院教育。文学在其黄金时代镀上的神圣光芒的余晖仍照耀着我们,但文学场已不是群雄逐鹿的热血江湖,而是由种种经典及其相关言说、种种褒奖及其相关机制构成的塔状结构。因此文学之于我们不仅仅是激情、责任、伤痕、记忆、哲思,甚至不仅仅是审美趣味,还是知识与技术。至少在潜意识里,我们多少有些无奈也有些不甘地承认,文学不再能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对世界产生影响,因此必须信仰文学自身的价值,信仰虚构的力量;因此比起不断更新又难以把握的外在世界,代代相传代代积累的文学传统和那些可供复制的写作技术可能更加重要。这大概也是创意写作这一学科能够在今天成立的重要原因。

所以在这本小说集里,我们总能看到那些大师们的幽灵在纸张间徘徊。在《乌鸫》中,严彬甚至大方地承认这篇小说和卡尔维诺的关系,尽管那种缠绕而深沉的讲述方式和《寒冬夜行人》大相径庭。事实上,这被命名以“幻觉”的乙编诸篇小说,都在执拗地将现实压进虚构中,似乎作者相信,唯有以虚构的方式,才可能真正表述真实——就个别篇目来看,这未尝不是事实。当然,严彬更宏大和系统的虚构,是在甲编。这五篇小说中的四篇都是在向同一个人、同一部巨著致敬。有段时间,严彬总要提起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真的是花了很多功夫钻研这部经典,并且沉醉其中。似乎煌煌七卷本仍不能穷尽他对那个深邃丰富的虚构世界的热爱,因此他决定为普鲁斯特补写,让小说中的人物以及小说本身,继续展开它们叵测的命运。为一部“没有几个真正的读者有耐心读下去的”小说拓展它永远不会穷尽的边界,大概没有比这更过时,或者更不合时宜的事情了。但是严彬做得那么认真那么津津有味,他要让那些人物没有纰漏地行走在小说原作的情节缝隙间和巴黎的真实历史中,一定耗费了不少功夫。但是或许也不尽然,为这部小说集命名的那篇《过时小说》已经明白地暗示我们:这里的一切都煞有介事,又一切都可能是虚幻,唯有其中的欢乐与痛苦,像不可知的神迹或偶然一样永恒。严彬在这些小说里探问虚构的意义,他让那些人物靠近普鲁斯特这位虚构大师或撒谎精,然后他们的人生便发生了扭曲。严彬似乎要以此证明虚构的魔力何等魅人,但或许他更要借此回答内在的困惑:虚构,或文学,使他自己的命运发生了什么样的转折?

说实话,这样一个不断在有意磨练自己的叙述技巧,并且显然日见成效的严彬,的确让人欣喜,让人感慨:这个书真是没有白读哇!但是我还是有点怀念那个粗粝的诗人,那时候他和世界有一种毫无隔膜的真切关系,他已经深入了文学内部,却总以为自己还在门外踯躅。所以我格外喜欢丙编的六篇小说,尤其是最后的三篇。我以为在这几篇小说中,严彬终于在虚构的力量与现实的粗粝之间找到了平衡的方式。如果说在甲编的小说里,严彬还必须借由别人的世界来认识自己,在丙编中,他开始面对、思考、书写并因此创造了自己的世界。我在这几篇小说里都找到了严彬自己的影子,当然,也有大师们的影子——严彬在注视着自己那位落魄的远亲施老太太时,同时也看到了《战争与和平》里那位公爵夫人。他读的那些书在那一刻融进了他的目光里,让他能够在更加复杂的时间里理解早已经历的事情,从而让他所知道的人和事,都变得和无数人、无数时间中的人有关。或许,这才是所谓“过时”的真正价值。

所以到底什么是过时呢?“过”不一定是错过,也可能是越过、跃过,是超脱于孤立的、简单的时间、时代之上。这样的“过时”,让小说不仅仅是技术,也不仅仅是叙述,而成为小说本身。

这样的“过时”让我想起阿甘本那篇著名的短文,以及他简洁而迷人的论断:“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与时代完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他们就是不相关的。然而,正是因为这种状况,正是通过这种断裂与时代错位,他们比其他人更能够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 【意】吉奥乔·阿甘本:《何谓同时代人》,刘耀辉译。引文见【意】吉奥乔·阿甘本《论友爱》,刘耀辉、魏光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3页。](阿甘本《何谓同时代人》)或许这是对一个“过时的人”和他“过时的小说”最好的期许。

阿甘本在那篇短文里还说:“同时代人不仅仅是指那些感知当下黑暗、领会那注定无法抵达之光的人,同时也是划分和植入时间、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他与其他时间联系起来的人。”[ 同上,第78页。]或许这也可以给严彬提供一个参考:该如何处理粗粝的现实和他读的那些书;处理当下,和其他的时间。

严彬小说集《过时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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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时小说:严彬小说集》严彬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10月版/68.00元/ISBN:9787521229660

关于图书:

这是严彬的第一本小说集,收入其2017年至2023年的中短篇小说,先后发表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小说集分作“甲编:过去”“乙编:幻觉”“丙编:印象”三部分,作家以幻想、热情的基调,抓住流经生活的一个个意象,铺陈出纯净、绵长的异质气息,具有当下小说难得一见的抒情性与吟唱性。值得留意的是,这部小说集中的“甲编:过去”,是作者所写的五个有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的小说。它们是一些特别的文本。

关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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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彬,诗人,小说家。1981年生,湖南浏阳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作性写作专业,文学硕士。出版诗集《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大师的葬礼》《所有未来的倒影》《回忆的花园》、小说集《宇宙公主打来电话》《过时小说》等。曾参加《人民文学》第4届新浪潮诗会、《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第4届中俄青年作家论坛。曾以诗歌《在家乡》和李宗盛、李剑青合作,作为词作者入围金曲奖最佳作词人。于2008年创办著名读书媒体凤凰网读书频道,担任主编十年有余。

名家评论:

《过时小说》是另一类的文本,它让人们的阅惯习惯变得脆弱,但也让这种写作变得离群有着脱轨之险。这种双重的危险,是因为作者是一位诗人?还是因为当他以小说家的身份面对文学和世界时,缘于精神的纯真而相遇故事和人生世俗时所表现出来的敏感和羞涩?但无论如何,有一种真正成熟的读者,总是希望有作家把他们带往他们不一定喜欢但却是一方陌生的去处。严彬和他的这本小说集,为读者所付出的,正是往陌生处努力的开引。

—— 阎连科(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严彬的小说充满“意外”之美,他能够把知识/经验、小说/现实以一种奇幻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构成小说内部亦真亦幻、既实又虚的空间,充满想象力,也充满趣味。小说时有慵懒的气息,有时候又有怪异的机锋,能感觉到作者本人庞大而复杂的知识背景以及包容万物的心灵。

—— 梁鸿(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这部诗意纵生的小说集可以看做是严彬献给文学大师们的赞美诗。他向普鲁斯特致敬,向博尔赫斯致敬,像所有探寻人类美好德行和人类微妙情感的灵魂致敬。严彬以梦呓般的华美语言和神秘浪漫的主题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小说家所能抵达的想象边界,并神奇地抚慰了我们日益机械、干涸的内心世界。

—— 张楚(作家)

羞怯的性情和醇烈的言辞,化入碎片拼图的叙事运思;游弋诗河的唱挽与躬身故事的跨界探索,带来缅邈的共鸣和澎湃的感染。北上多年,严彬在分行与不分行之间写下时间的溢出,也创立着他的讲述共同体和倾听者同盟。

—— 沈念(作家)

我不是很熟悉严彬,但每见他那张愁悒与欢愉并存的诗人的面庞,又是那么熟悉!手握的一个老烟斗忽而又成一只小鸟,飞了出去!

——妙哉,他以老旧的方式过着簇新的日子!

—— 钟立风(音乐人,作家)

严彬的文字是少年歌手的质地,忽而愁眉不展,忽而怒气冲冲,但永远滑着冰,不辍地吟唱着他发现的珠子与阴影,不辍地爱着世界的边缘,在边缘行走的爱人。

—— 李宏伟(作家)

(供稿:林晨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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