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2023、2024年集中发表《探花》《莲雾》《钻戒》《艾诺和他的妻子》等小说有异,《分身》里的短篇小说略带青涩。黄不会写下这些作品时,还不到30岁。年轻总让人羡幕,可以反复尝试,找到适合自己的写作手法。前后对照来看,2022年成为黄不会写作分水岭。那年他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41期高研班。当下他的作品延续意象、角色、气氛独特构想,引入音乐的“啰嗦”、油画的“敏感”,推动小说在更高层面的艺术探索。《分身》里的故事,就像不停旋转的万花筒图案。操控摆弄万花筒,是黄不会那只手。
短篇小说讲究写作艺术。这与音乐,特别是流行歌曲相似。黄不会时常在朋友圈推荐一些粤语歌曲,不懂粤语的一听也觉得好。《迷魂记》也是这样,小说里心理学、音乐、乐器等知识仅是辅垫,不用“听懂”。埋藏着的人际学才是重点。在老音乐家身上,可以读出执着和狡黠。为“永葆创作活力”,秘诀就是窃取青年音乐人的创作成果。黄不会在文本处理时,打乱角色主次次序,冷静铺设看似不相干的线索。记者“我”、青年音乐人宋楚相继登场,以某种感应而相连。老音乐家的出场,带有神秘色彩,并且一直隐藏着。黄不会突出他声音,淡化他形象。嘴上一大套神圣理论,做法肮脏下流之人形象,确实需要读者在各自人生经历中回忆、品咂。被排在集子第一篇的小说,一般认为是作者得意之作。《烟雾弥漫》里有黄不会小说基本元素:烟、酒、车、梦、爱和咖啡。他用这些元素做底,摆布罗彻、张梦琪、刘诗扬三者爱之关系。从中不难看出,当下年轻人恋爱、婚姻观发生的巨大变化。但是,前一秒还在“啰嗦”的黄不会,突然抓住了爱的最重要本质:冲动。“天色渐晚,前方烟雾弥漫,江上的烟雾穿过整个城市,横亘在路面之上,让人开着远光灯都看不清去处。”
除了天才作家,每个写作者都是接力者,写当下就是写历史。黄不会小说中描写当代中等城市、发达城镇青年状态,他们既守传统观念,又竭力往外伸手,想搭上大都市节奏。事实上,黄不会基本上没让他笔下的人物走出固有的“舒适圈”,他知道出了自己熟悉的“圈子”,小说会失控。比如:《烫》里写了于帆的两次烫:女人身上的烫、因第一个原因而感觉到水库里水的烫。《早熟》里田一生说:“任何事情都会来,一旦来了你就必须接受。”还有“田一生的传奇经历让人议论纷纷,这些传言像是某种让人上瘾的隐秘病毒。”《打回原形》里李于表示:“写代码也需要灵感,长期待在办公室写的代码会出Bug。”张芬在黑板上写下三个S:Safey(安全性)、Secret(私密性)、Sexy(性)。类似这些对话、情境、暗示,在集子里比比皆是,可以看作“虚张声势”。从而代替了无关紧要的交待,使小说架构紧凑,时代感扑面而来。
大多数人的敏感体现在日常生活里,黄不会的敏感却嵌入文字。好小说应由无数精彩细节构成。黄不会善于抓住不易察觉的细节,加以渲染,提升他文字的辨识度。比如:他喜欢用“拢共”这个词。几篇小说中都不经意地出现过。似乎是随意而写,深究起来却有别样味道。至少说明两点:江南地方色彩、略带江湖气息。再如:《困》里年轻办事员杨志奇不堪楼上住户装修噪音,带把菜刀上楼理论。“回到卧室,把菜刀放在床头柜上,心里困倦却高兴,有些懊悔没有发现这个浅显易见的道理。”一天终于在杨志奇圆满解决“困”的问题中结束。睡着之前,他想“原来早点这样就可以睡觉了。”早些时候,主任安排他各种任务、大学室友请喝午间咖啡、女友连续不断发信息嘱咐吃喝玩乐等等,其实他都可以用菜刀般冷酷解决,而不是他的口头禅:“好”。又如:《烟雾弥漫》中关键桥段张梦琪约罗彻在一家咖啡店见面。研磨咖啡、闻咖啡豆“前调、中调和后调”、点一支薄荷味女士烟,张梦琪做足架势,却只让罗彻产生三个真切感受:和速溶咖啡一个味道、耗时、费钱。以上从习惯用语“拢共”、关键词“菜刀”、流行词“咖啡”等可以看出,黄不会敏感地写出了不同韵味,这些飘在小说里的味道,形成看似很轻,实则值得玩味的生命之重。
小说毕竟还是要讲故事。短篇小说故事性在当下更值得研究。读者已对复杂叙事反感,已不会反复翻看文本。因此,通俗易懂、不费周折,应当成为写作者的写作自觉。《松子》《五禽戏》是黄不会讲故事的一套手法。按部就班、按时间顺序叙事、高潮出现在结尾部分等,都抓住了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情感需求。《松子》说了中日两位女留学(研学)人之间的友谊故事。中国研学人曹兰立和日本留学生近藤松子在英国爱丁堡某大学同居一套宿舍。两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曹兰立婚姻和事业都不太顺利,松子博士毕业后长期找不到工作而酗酒。两人从矛盾重重到相互理解成为朋友。曹兰立回国后自费出书的扉页上写了“致近藤松子”。她与松子联系时,才了解到松子因酗酒引发心脏病已经去世。这是一个几近老套题材的故事。黄不会叙事时,张弛有度,吊足读者胃口,“松子难道真有这么惨?这个高而丑的女人身上还有其他故事吗?博士怎么会连工作都找不到?”越是逆读者思维而写,越能取得意外好效果。《五禽戏》是小说集中唯一一篇电力题材小说。讲了变电运维班里一对师徒的故事。师傅洪广义“脾气怪、难沟通……还好和人较真,近乎迂腐。”小徒弟说起师傅名字,老师傅们“大多笑笑,但表情复杂。”在铺垫了工作较真、喜欢看书、关心小徒弟家生活和庭等情节后,突出洪广义打“五禽戏”场面:“独自站在中央,慢条斯理指挥周遭的一切,像是主宰一切的指挥家。”其实,这仍是铺垫。洪广义患了绝症,小徒弟在师傅生命最后时刻,开车带师傅来到最熟悉的变电运维现场,洪广义打了人生最后一趟“五禽戏。”电力系统半军事化管理,师徒之间的关系牢固,技术技巧、管理知识、人生道理、职业规矩等代代传承。黄不会将洪广义定位在即便人生走到终点,也要“展示出凛凛的风采,眼睛里放出两道光来”的职业电力人上。
黄不会讲故事另一套路,也是具有先锋写作、时代写作个性作者一直探索的手法。一般故事由几条凌乱线索交互或平行进展,叙述主体在各种人称间转换。故事碎片般需要读者耐心拼接,从而了解作者用心。此类小说难在处处埋伏线索,却又要在结尾时点明内涵。黄不会显然不断地探索着,有比较勉强的,也有顺当自然的小说。比如:《烟雾弥漫》《迷魂记》《打回原形》《在十二楼的升降梯上》等比较成功。以《在十二楼的升降梯上》为例。按照先锋文学惯用套路,故事基础是一桩碎尸案,叙事时却东一榔头西一棒,大致分三条线索推进。一条以街道办(社区)主任吴天成单调乏味工作推进:接受居民投诉、开展人口普查、登门走访等。一条是街道办(社区)聘用人员范一行与男友张琪定期定点的约会。两人都家境殷实,范一行工作是解闷,张琪工作是“放水”(放高利贷)寻刺激。一条是广场舞领舞大妈李玉芳被高利贷追逼债务的情景,带头的正是张琪。李玉芳婆婆张丽珍心事重重地来街道办(社区)填写登记表,没有完成便离开。至此,小说人物线条闭环:吴天成—范一行—张琪—李玉芳—张丽珍—吴天成。“一张身份证能贷20万元。”张琪威胁利诱李玉芳的这句话,招致张丽珍被儿媳所杀。老人反复问吴天成:“死后没有本地户口本、身份证,能办火化证明吗?”她预感末日将临。小说在设置场景方面也独具匠心:一楼是街道办(社区);四楼是李玉芳家;十二楼是楼背面施工升降梯抵达的露天阳台,正常楼梯无法抵达。露天阳台是范一行、张琪幽会地,是李玉芳抛尸场所。吴天成发现李玉芳从十二楼升降梯中出来,范一行和张琪发现露台上巨大的黑色塑料袋。读者从各个场景、各人对话中理清罪案线索的时候,会有一种舒畅感。这是先锋写作者兴奋点,也是黄不会写作目标。
黄不会将他初期创作的短篇小说《分身术》作为书名,纪念写作初心。虽然《分身术》本身离他新近小说质量有不小距离,但是“分身”这词非常精准地体现了黄不会写作理想:创新写小说要有若干套本事;观察世界要有若干个视角;思维探索要有若干个模型;文字表述要有若干个风格。黄不会刚过而立之年,他有的是时间、精力和想法。愿他旋转万花筒的手更灵巧,创造一个崭新的小说新视界。
(供稿:许立昕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