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海东(书评人)
1980年代:文化价值的确立
今天的新生代对20世纪80年代缺乏想象力,原因在于当时与当下的巨大反差。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1980年代的文化阅读,我选择“蓄势”——犹如一个巨大的空水池,一旦掘开了渠道,注水非常容易。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国大众阅读环境正是如此。
由于现代化事业的需要,官方在1980年代初就着力肯定了知识和文化的力量,并引导了其发展的积极趋势。中国民间的“文化”崇拜正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大众的文化阅读激情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中被点燃。
由于长期以来的文化禁忌导致的精神匮乏,在1980年代,无论是浪漫的解困式阅读满足精神上的浪漫需求,还是功利的知识追求满足个人发展的需要,新价值的确立导致的文化学习热潮是至今犹令人追忆的。
在1980年代,解禁后的精神文化创造的冲动、思想交流冲动和学习发展的冲动一并迸发出来。在此大势之下,一个小城市五金厂的工人可以下班后在家里悠闲满足地阅读《人民文学》;在1980年代,不要说走俏的金庸和琼瑶,社会各阶层订阅《人民文学》、《大众电影》等文化期刊的个人也不在少数;在1980年代,获得如茅盾文学奖这样重要奖项的文学作品,无不会成为当年或持续几年的畅销书。
这种悠闲的非功利性阅读,必须是在一种自足的幸福感之下才能产生。在1980年代,就连小县城的书店,都摆满了最新的各种国内外文学书籍,并且被大量读者购买,一个在今天看来成就一般的艺术作品,都能引起极大的社会轰动,给作者带来至少名利上的成功。
当然,这种阅读的普遍存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阅读形式的单一。在那时,电视还没有大量普及。在1980年代初期,经历了若干政策上的调整之后,大部分人的生活状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日子渐渐从容起来。尽管变化一直在发生,但是在1980年代,社会的重大变动远不是那么剧烈,根本变动尚没有发生。
对知识文化价值的极其崇拜,导致全民阅读处于一个剧烈的上升阶段,一种建立在知识-文化价值之上的“中国梦”深入大众。在1980年代,“知识改变命运”在许多人身上得到了验证,这些人经由知识文化的学习而步入更高一级阶层,这成为对其他大多数的潜在激励。
很多人由于文学写作和发表,有机会放弃体力劳动而改为从事体面的脑力劳动。发表若干诗歌或短篇小说,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使他从此进入文联或者其他从事“笔杆子”工作的部门。但事实上,对更多的人来说,狂热的文学阅读,更是心理深层的精神需求,这种需求最初是纯粹自发的。
相比今天而言,1980年代,文化成就并没有达到了可以引起整个社会文化狂热的程度,这一切只能用“风气”来解释。由此,在整个1980年代,社会的精神文化在这种“风气”下,尽显出一种快速发展的局面。从1980年代初到1989年,各种艺术热潮、文化思潮不断地涌动和更迭,而这一切,正是对大众在经历了长久的财富匮乏之后物质初步得到满足的状态下精神空白的最好填补。
一种几乎波及全社会的行为,自然是一种社会价值的结果。在1980年代,这种价值概括起来如下:理想的价值、精神文化的价值、知识的价值、在现有社会格局下的创造与脑力劳动的优越性,这些社会价值的普遍接受,能够解释几乎贯穿整个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热。
在1980年代,思想解放的力量形成了一种在精神和物质层面集体向上的合力,这种合力裹挟着一种狂热的浪漫因素,并最终涌现出一种社会改造的冲动。在这一合力下,一切从事精神、文化和科学创造的人,都获得了他们的荣耀,这种荣耀的最大表现是被最广泛的大众阅读、追慕和崇拜。
整个1980年代,在普遍的、鱼目混杂不加选择的文化热潮中,中国先后经历了各种各样花样翻新的思潮,这种不断涌现的文化思潮,引发一轮又一轮相应的阅读狂热。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最难以想象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即使深涩的西方哲学著作,都会在中青年大众读者中被广泛阅读。
在1980年代,文学艺术领域的从业者充分体验到了一种被肯定、被尊重和被追慕的愉悦,科研领域也是因此。对于当时正值壮年的许多人来说,失去了1980年代,也就失去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当时间翻到了1990年代,一切不再重来。
1990年代:文化价值的失落
1990年代,人们回到了一种冷静和理性的状态,这种转变似乎发生在一夜之间,一种在精神文化方面的向上冲动逐渐消退。
应该说,经历了整个1980年代,文化的内容在数量和花样上都达到相对饱和状态,而对于大众来说,这种来源于精神方面的“饥饿感”渐渐消失。如果说整个1980年代都在向这个巨大的“水池”急速“蓄水”,在1990年代,这个巨大的“水池”已经呈现出饱和状态。
在城市,对社会阅读的主体中青年人来说,激情消失之后的1990年代,精神空间似乎很快就被苦闷、无聊、失落和真正的迷茫所占据。而在小城镇,同样的无聊和苦闷情绪也在青年中蔓延,大街上的录像厅逐渐取代了对金庸和琼瑶的阅读,更不要说其他的文学作品。
在1990年代初,文化尚且没有真正失落,新兴的阅读方式很快占领了大众的视线,影视文化在1990年代获得了长足发展,国产影视文化力量的崛起,很快和港台、海外影视作品一道冲击着大众的阅读方式,一种基于新的被普及的传播方式的“泛阅读”正在被广泛接受。如果说,1980年代,一个五金厂的工人在晚饭后会拿起一本《人民文学》或《当代》来认真阅读;在1990年代,他则会和全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渴望》。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来说,一部连续播放的电视剧,完全可以取代1980年代的文学作品(“先锋文学”除外)。
尽管大众的新欲望尚且没有被打开,但是一种新的、巨大的社会价值转型却正在悄悄发生。1990年代市场经济的建立,正是这种重大转型的根本依据,一个社会的核心价值发生根本变化。在1980年代,新的富裕阶层也渐渐诞生,但似乎没有引起大家的多少注意,而在1990年代,随着富裕起来的“少数人”不断涌现,人们的神经才渐渐被刺激起来。
这是不是大众的反应过于迟钝?事实并非如此,民众对新富起来的人给予充分注意,是因为这些新的富贵在生活中的过分张扬。也就是说,一种新的价值同时被确立起来,那就是以物质崇拜为核心的消费主义的逐渐兴起。新富人群和消费主义在中国社会的凸显,很快改变了整个中国社会的价值方向。
在1990年代中期,首先是处在主流文化中心的许多“知识分子”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适和不安,激烈斥责物欲横流的拜金主义,而当真正物欲横流的时代来临,他们的话语渐渐被喧嚣的大众俗文化完全淹没。不仅如此,在1990年代,旨在反对精英文化的“反文化”意识广泛蔓延,这种“反文化”的文化内容充满了无聊和无意义感、调侃调笑以及玩世不恭的对精英价值的嘲讽。
在1990年代中期,面对拜金主义和消费主义的逐渐蔓延,一场相对持久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在知识分子中间展开,而对于大众来说,文化已经渐行渐远。电视的最大普及,无疑将更多原有的读者视线从书本上拉走。事实上,电视作为一种新阅读方式,在后工业社会日益成为一种承担精神教化的话语霸权。在1990年代,这种新的话语趋势看来已经无法扭转。
不仅仅是消费主义改变了中国的生活,在1990年代,随着许多重大社会变革的发生,许多人已经无法进入一种闲适自足的状态来从事阅读。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处境。在1990年代中后期,社会阶层分化逐渐明朗,许多人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来自实际生活的心理压力,逐项改革的一步步展开,终于将大众从精神浪漫中完全驱逐出来。
如果描述1990年代阅读的最大特征,那就是阅读向功利性的重大转变。读书就读有用的书!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花钱读书,就是要学到赖以生存的知识和技能,获得谋生的各种文凭证书。如今,许多人也许只依稀记得1980年代的那种激情和阅读往事;而1990年代的学习型阅读,恐怕是所有经历和见证者难以忘怀的。不要说学校课堂上淹没桌面的大量教辅书,即使步入社会工作,依然不得不花大量的钱来购买各种提高学历和知识的书籍。工具书几乎成为1990年代后期到今天的阅读主流,在1990年代,即使在县城的书店,人文艺术类的书籍渐渐淡出书架,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教辅类工具书。
社会阅读方向由“文化价值”彻底转型到“知识经济”,是中国1980年代与1990年代大众阅读特征的最根本变化。当然,“知识经济”意识并不能完全取代并成为全社会的精神需求,但也由此,许多原本出于文化主流的创作和阅读,由此退却到边缘状态,最为明显的是诗歌、哲学等人文阅读内容。叙事文学如小说的阅读,也随着1990年代末的来临,渐渐退到边缘状态,而代表新大众文化的电影、电视和俗文化消费,渐渐占据了主流的阅读空间。
新世纪:
分化、淹没与瓦解
尽管在较早的1990年代,就有过关于信息时代的若干描述,但许多人还是远远没有意识到信息爆炸的后果。如果延续上面的描述,我要用“满溢”来描述新世纪的阅读现状。
文化阅读经历了1990年代的饱和与分化,在新世纪的新媒体所造成的“泛阅读”形势下,传统的阅读形式更加走向边缘而小众化,尤其是知识产权保护的薄弱和互联网的巨大冲击,使传统阅读主流群体中的大多数人渐渐退出了传统阅读。
进入新世纪,新的传播方式改变了人们的文化、知识和信息接受方式。在1980年代,人们会在单位和家里的空闲时间阅读书籍和报纸;在1990年代,人们会在单位阅读报纸和杂志,在家里看电视;而在新世纪,尤其是对于在1990年代以后形成生活习惯的人而言,在单位会上网,在下班时间去看影碟,打游戏或阅读新闻期刊等。
由于各种花样的巨大信息扑面而来,对于新世纪来说,更多的时候,人们的阅读成为被迫。这种情形从高校到社会广泛存在,许多书籍阅读实际上成为一件痛苦的强制性事件。人们被迫承认,知识和文凭是一种社会谋生的现实手段。而事实上,随着社会的巨大变化和经济方式的重大更新,在市场经济社会价值衡量新标准的参照下,对大多数人来说,知识经济不再成为被看重的获取成功的重要途径,对于一般的企业和个人而言,更多时候的获利反而并不是通过知识取得。
事实上,从发展的角度来看,知识经济依然是财富新增长的基础起点之一,尤其是一个创新型社会的新国策,更需要这样一种价值和知识上的支持。而从整个1990年代市场经济以来,人文精神在表象上的滥觞和实质上的缺失,的确造成了新的巨大的社会问题,这一问题在当下表现得更加突出。这是一个巨大的话题,是否需要、如何形成一个相对有力的精神层面的新价值,是目前中国面临的新问题。
然而,既有的新阅读格局和形态,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到新世纪的30年变迁,中国社会阅读从一种相对经典的传统阅读发展到世俗泛滥的大众俗文化阅读,阅读形式也从经典的书籍阅读发展到视觉媒体、互联网等日益复杂多样的“泛阅读”形式。这一切难以逆转,并且也不需要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