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

那是我的故乡。

写小说完全可以虚构背景空间，或者，哪个地方的场景不可以信手拈来一用呢。可是不行，在请人物出场之时，我总想起故乡。事实上，往往是故乡慷慨地赐予我真切自然的场景，我作品中的人物、创作时涌动的思绪，也大多来自于故乡慷慨的怀抱。

没有任何地方能比故乡更让我感到亲切的了，那里有我童年、少年时的深刻记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校园的白杨树在晨曦中闪动的洁净光芒；永远不会忘记睡意朦胧中传来的军号声；永远不会忘记母亲晾晒在故乡阳台上的衣物、豆角干、萝卜干散发出的气味，那些气味常常浮动在我的睡梦中，令我的梦境萦绕着迷人的气息。

故乡，每一片雪花都带有着感情……

故乡是我文学创作的土壤——故乡有我熟悉的人们，和世界上别处的人们一样，他们出生他们逝去，他们欢笑他们哭泣，他们平凡他们非凡，他们生活他们祈盼……我想我该像个本本分分的农人那样，守住故乡那片土地，不疾不徐地书写心灵和生命，就像农人不疾不徐地犁地、播种、灌溉，持久耕耘，创造崭新的天地。

还是回到如何请人物出场上来。我期待的人物出场，更多指的是人物出现在有质地的空间里，思想、情感、行动等等是自然而然的。自然不是随意，也不能刻意，或许如同雨过天晴——而屋檐上仍静静滴落着水珠那般恰当。只有切近生活，有真情实感才能产生自然的效果。我时常寻求故乡的帮助，自觉不自觉地将故事或人物安放在故乡的背景之下，相信与这方面的互动是有关系的。

我认同写小说就要写、要创造心灵的世界。我期望我的心灵能真诚地倾听另一个心灵的诉求，真诚地关注他的处境，真诚地思考他的问题……真诚地向读者讲出来。必须真诚，笔下才可能产生真实。贴近心灵的真实，才可能引起一个心灵和另一个心灵的遥遥碰撞，产生朴素而深切的共鸣。

我的小说里散落着故乡的踪影，有时寥寥几笔，有时只是几个词句，但对我创作的内在支持往往要比文字本身多得多，作品的细节常常与那寥寥几笔有关联。

集中书写故乡是在《飞吧！鸽子》这本散文集里。为了写作这本小书，我做了几方面的准备。先是回忆，一个人独自回忆，也同家人一道回忆。我随手记录关键词、草拟篇名，篇名越积越多，后来差不多涂了三页。童年往事很多，散文素材也不少，接下来，具体选择哪些素材来写呢？我认为有真情实感是选材的第一条，要把真实的自我袒露出来。同时，写的是童年，得有童趣。我希望散文集的每一篇单独拿出来都有其自己的风格，都是美的，结为集子后呈现出音乐般的旋律，有轻灵、有深沉、有欢乐、有忧伤、有稚趣、有悠远……后来围绕着感触较深的几层内容做了甄选：朴素可亲的人间烟火，例如《白雪猪油》《秋光淡影》；童年与故乡骨肉相连的烂漫童心，例如《故乡与731》《美丽的松花江》《故乡的垂柳树》；人性之美之暖之纯洁照耀下的永不凋谢的希望，例如《月夜昙花》《煮雪夜话》《榆树与忧伤》《飞吧！鸽子》。当然，做准备和开笔写作并不是完全分离的，真情主导着一切，思索自然而然地涌现深入，像《月夜昙花》等篇章都是情之所至当即写就的。最终整本书一共十一篇（大题目归为九个），这十一篇各自独立亦有关联，遵循时代变迁和我个人的成长脉络，涉及故乡的风土人情、大院生活、家庭生活、童年往事。

这本散文集写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写的是原汁原味的生活，而且，这是我回望故乡、重返童年的珍贵旅程，故而真情实感十分充沛。我的手指上有一道小伤痕，那是童年时为了给心爱的母鸡剁鸡食不小心被菜刀割伤的。当时我割伤了手，没有立即找母亲包扎，也不是出于怕母亲担心还是怕她责怪，反正我忍着疼一个人悄悄跑开了。后来是母亲发现我滴落在板凳上一滴血，她起先以为是油，可一擦是血，于是立刻猜到是我受了伤，于是找到我给我清洗、包扎。那只令我割伤了手指精心喂养的母鸡名叫雪儿，我专门为它写了一篇，也收录在这本散文集里。后来这篇散文在《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大赛中评为散文特等奖，颁奖词这样讲“……作者笔下的雪儿，不管是遇到困难还是面对死亡，一直以温柔来对待这个世界……情感真挚，让读者泪目。”人类的情感的确是相通的，我写《雪儿》的时候也落了泪的。童年的我是多么喜欢雪儿啊，我成天抱它、亲它、尽力保护它，可是它后来还是死了，怎么能不伤心。一想起雪儿，那伤感仿佛至今还在心头，只不过，穿过时光回望纯真的童年，又多了一层凄美况味。纳博科夫曾说“生命既哀亦美”，我觉得这是文学应予表现的内容。

《飞吧！鸽子》出版后，得到了一定好评。由于在书里我写了试飞遇险、牺牲的往事，有读者认为这部分内容新颖独特。我非常感谢读者的鼓励，类似题材的散文或许不多见，能在写作实践中丰富、拓展题材当然也很欣喜。不过，写作这部分篇章不在于展示传奇。为什么写呢？一是由于那是童年时深深触动我的事情，乃至对我的人生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那里面有一样事物很值得触摸——以梦想为信仰的心灵世界——有别于小说创造的心灵世界，这里所说的心灵世界是纯粹的，来自于曾经活着或正在活着的人的心灵。

心灵世界有各种质地，我以为应当甄选散发着如同月光般美好光芒的心灵世界来建构文学天地。想想宁静的夜晚，明月照耀下的人间景象吧，万物静美，无限纯洁，无限优雅。就如同梦想中的文学天地一样，真挚的情感、深沉的思想、令人沉醉的艺术如同缕缕月光，自由生长、轻轻播洒。

最后，我想以“远山”来致敬我所敬仰的作家。远山深邃壮美，伟大作家们在沉思在探索在殷殷关怀。我听到远山传来契诃夫沉静的叮嘱：“新手永远应当凭独创的作品开始他的事业。”又一个慈爱的声音传来，是泰戈尔：“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远山传来一个又一个有力的声音，有一个声音在一声声呼唤爱、持久地呼唤爱，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爱是最光辉的灵魂闪光。爱人类吧，真诚地爱吧……那是列夫·托尔斯泰。